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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巴金踏上了朝鲜的土地

巴金故居 巴金故居 2021-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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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2年和1953年间,巴金曾两度亲赴朝鲜前线,体验和采写火热的战斗生活。他的足迹遍及平壤、开城中立区和前沿阵地,采访了上至彭德怀司令员,下至“起雷英雄”姚显儒等无数英雄人物,搜集了大量珍贵的人物故事等第一手资料。这些见闻和经历强烈地震撼着巴金的心,他写下了多篇激情如火的通讯报道。而回国后写作的中篇小说《团圆》,后来被改编成电影《英雄儿女》,激励着一代代中国人。 


踏上朝鲜的土地


1952年3月16日,巴金在这一天踏上了朝鲜的土地。


在《赴朝日记》中,他对这一天的印象是鲜明的:

江桥是炸毁后修复的,创伤尚在。我们三部车子安然过去了。罗说:“两点二十分安全渡江。”江水碧绿,水面荡漾着微波。除了桥上炸痕外,看不见战争痕迹。过了桥由罗办好登记手续后即开车。沿途看见朝鲜男女甚多,服装整齐,脸上带笑。车行不到一小时,就看见美国暴行的罪证,公路旁的房屋几乎是片瓦不存。五点前五分过宣川,见一山东少女(“中华料理”店主的女儿),据说敌机昨天来炸宣川,死伤老百姓甚多。这时警报刚发,有四架我们的飞机正在天空中巡逻。……以后敌机就一直在这一带上空盘旋。深夜两点半光景到达“志后(志愿军后勤部)”。

巴金《赴朝日记》手稿一页


到达朝鲜两天后,巴金给妻子萧珊发去了第一封平安信:

蕴珍:

到朝鲜已两天,身心都好,请勿念。我的身体在前方不会有问题。生活也过得惯。再见。望你们保重。祝

金 三月十八日


来到朝鲜,虽然条件艰苦,房子经常漏雨,因敌机巡逻夜里常不能使用灯光,炮弹声经常震得人无法入睡,天气寒冷风雪常袭,在路上还经常碰到各种突发的情况。

三月三十一日(晴,星期一)  

晨七时起。下山吃饭。和叶干事、李处长谈单衣、汽车等问题。据说领单衣无办法,大家颇为着急。十时上山去报社,把稿子交去。回到洞口闲谈一阵。十一时午睡。两点打铺盖卷,两点半开始下雨,我们先下山吃饭。叶干事、王主任来通知,车子已预备好,决定今天出发。雨未止,我们见到卓部长,他留我们多住一天,我们仍决定冒雨出发。在卓房内坐了一回,车子装好行李,同志们都上去了。我和白朗、逯斐、菡子、伊明同坐小吉普。四时四十分出发,过了成川,大约走了三个钟头。因防空灭灯,几乎与对面来的大车相撞,吉普翻在小沟里,我们未受伤。可是司机把车子从沟内开起来时,弄坏了轮胎。再走了不到半点钟,司机说不能再往前走了,我们五个人只好搬到大车上。一共二十二人(内有朝鲜客人),许多行李把车子挤得满满的,坐下去连伸脚余地也没有。雨时下时止。将近十一点到了大使馆,葛洛先下去接洽,接着我们全下去了。到了会客室才知朝鲜作家李泰俊在等待我们。据使馆李秘书讲,李泰俊昨天在会客室等了一整夜,我们非常不安。李致欢迎词,我临时被推出致答词。幸而通过翻译我还有构思的时间。后来略谈闲话,他们走了(除了李外还有诗人李灿、林和)。我和黄谷柳住在客室内房,和李秘书谈了些闲话。一时睡。



     但是对于这次入朝,他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他在行前给妻子萧珊的信中说:

“我无经验,无工作能力和方法,有的就是热情和决心。不过我总会尽我的力量做去。半年并不是长时间,我想很快就会过去的。……珍,你要忍耐,你要相信未来,万一你几个月得不到我的信,你也不要挂念我,以为我出了什么事。我在国外会当心自己的,朋友们也会照顾我,也许过一两个月就会跟着部队回来。(巴金致萧珊1952.2.18)

“即使在几个月内我无法跟你通信,你不要为我耽心,我一定会很健康地回来。以后信少,一则因为机会难得;二则,因为到部队以后我得先多跑多看一个时候才能够住下来,就是住下来时,也会有很多的工作。我会在工作中把自己锻炼得坚强,有用。我会吃苦,也会学习。起初一个月的生活大约不容易过,我得咬紧牙齿。但以后就不要紧了。我有决心。”(巴金致萧珊1952.3.6)


历史的见证者


来到朝鲜不久,巴金和其他文艺工作者一起,与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员彭德怀见面和谈话。这次见面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进来了。我们的注意的眼睛并没有看清楚他是怎样进来的。没有挂任何勋章,一身简单的军服,一张朴实的工人的脸,他站在我们面前,显得很高大、年轻。他给我们行了一个军礼,用和善的眼光望着我们,微笑地说:“你们都武装起来了。”

他随即把当天的见闻和感触写成了《我们会见了彭德怀司令员》一文,发表在1952年4月9日的《人民日报》上。

听着他的浅明的详细的反复的解说,望着他那慈祥中带刚毅和坚定的表情,我感到一股热流通过我的全身。朴素的话语中流露出对民族、对祖国的热爱,恳切的表情上闪露出对胜利的信心。他不倦地谈着,他越谈下去,这一切越是明显。他越谈下去,我们也越感到温暖,越充满信心。我的整个心被他的话吸引去了。我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我忘记了时间的早迟。我忘记了洞外的雪,忘记了洞内的阴暗的甬道,忘记了汽车上的颠簸,忘记了回去时的滑脚的山路。我甚至忘记了我们在国内听到的志愿军过去作战的艰苦。我只看见眼前的这一个人。他坐得那么安稳,他的态度是那么坚定。他忽然发出了快乐的笑声。这时候我觉得他就是胜利的化身了。


1952年4月12日巴金和黄谷柳在朝鲜开城战地。


虽然大小的血战仍不时进行,但此时战争已经进入停战谈判时期,巴金也见证了其中的一次谈判:

四月十五日(星期二)  

六点三刻起,七点三刻张文苑通知已到吃饭时间。警卫员陪我去,刚走出路口,遇见汪部长和吴处长,他们说不愿上山去。到了吃饭地方,时间还未到,在那里散步一阵,看见汪部长和吴处长坐车上来。我们同去来凤庄看了一下,下来正遇到王政委。去吃了饭,喝了两杯酒。饭后刚走出来,吕队长坐车来接我,说代表团有电话,五分钟后去板门店。和吕队长坐上车,到招待所门口,胡部长已坐车来,送来工作人员证五张。他的车先走,我们的车跟在后面,快到板门店,就看见直升飞机下来。在小屋内休息一下,然后到外面去,看见一群美国记者,和在岗亭站岗的美国宪兵。接着我们代表团的车子来了。

十点钟,两方人员走进谈第三项议程的帐篷,只有四十秒钟,两方人员就出来了,会议就结束了。我方代表的汽车开走了,美方的直升飞机也飞走了。我们便到第三项第四项两个议程的帐篷去看了一下(帐篷内相当暖和,帐篷是我方搭的,地板和电灯是敌方的)。又参观了我方代表休息的帐篷。胡部长谈,美方有十五名宪兵住在板门店桥外帐篷内,中立区以开城为中心(敌方是汶山),半径三英里,一条公路走廊。天开始落雨,望了望空中的四个大汽球便动身走了。


身在异国他乡的巴金每次看到、听到一些感触颇深的细节,都想要写信告诉妻子萧珊,和她分享和讨论自己的所见所感。

蕴珍:

上次在政治部写好托人带回北京代发的信(里面有一张照相底片),想已收到。

到朝鲜已三星期,在平壤住了五天(招待所叫国际饭店,离平壤较远,我们每天上午去平壤,晚上回来,都是坐大卡车来往的),工作顺利完成,金日成将军也见到了。再过两个钟头,便回大使馆,今晚就出发到前线去。昨晚李德全来了,她和调查团大概明天回国,托她带这封信去,比较稳妥,也比较快。我身体精神都好。昨晚这里开欢送会,我喝了几杯苏联香槟,醉了,不过出来吐了一阵也就好了。

朝鲜这个美丽的国土和勇敢热情的人民真使人感到依恋。朝鲜妇女勤劳,担任种种繁重工作,但是她们喜欢穿得红红绿绿,喜欢唱歌跳舞。平壤城好房子都炸光了,可是街上还有不少的人。我们穿着棉军服、戴皮帽子到处跑来跑去,朝鲜人早已穿春天的衣服了。他们就在冬天也穿得少。

离沪两月,非常想念你们。拿起笔写信又苦于时间不多。在这里生活非常紧张,每天只睡四、五小时。不过到部队后闲空时间倒比较多。到朝鲜写了两篇短文,一是会见彭德怀将军,一是抗议美帝细菌战的宣言。你一定在报纸上看见了。我没法把底稿寄给你们,这两篇东西都是经过政治部审查后由新华社用电报发出去的。我们在前线先参观一些地方,以后就分散到各个部队里去,我的组长的名义就可以取消,活动也就简单化了。别的话没有时间写,问候你们,祝福你们。

请告诉采臣,我没有功夫给他写信,而且隔得很远,消息不灵,也不好讲什么话,叫他好好地努力工作吧。


金 五二、四、十(1952.4.10)

问候妈和大家。给你和小林的照片收到没有?


珍:

十六日来信今天见到。我最近到前沿阵地防空洞内住了几天。魏巍来,我和他同去,不过他比我先回来转到别处去了。我已换了一个军部,最近要到西海岸去一趟,预备八月初再回开城,九月十日前回兵团,回国日期要到兵团后才能够决定。

离开连队的那天,前面打了一个小胜仗,敌人两百人左右攻一个山头,被我军一个班打退了。敌人伤亡几十,我们伤亡各三人(后来敌人报复,大炸我们前三天去看过的一个较高山上的阵地,被打落两架飞机。轰炸时我们在另一处山头看见)。敌人丢下尸首一具,前晚我军找着那尸首,昨天早上把从死尸身上搜到的信送到团部,还有一本小本《新约》和侦探小说。我回到团部见到了信。一封六月廿二日发出,署名yor loving wife(从死者母亲信上知道她名Bett),说她躺在床上写信给他,还说前些天有客人,她把床让出来了,现在她又睡到自己床上,想着他们在一起过的日子,说她寂寞,说天气冷,她希望床上铺十张毡子免得冻死,说她爱他,要永远等他。最后还印一个红唇印,注上our kiss,又写“I love you from every bit of me”。母亲廿四日信上说:今天是你生日,我要做一个蛋糕,你可能听见我们唱你的生日歌,这个时候要是我在你那边或者你能回到家里多好。从这些小儿女的私情和小人物的悲哀里可以看出美军士气的低落,但也使人更憎恨美国那些战争贩子。他们毁了许多平凡人的幸福。

我在前线感冒一次,嗓子哑了一天,现在已好了。今天得罗菡子来信说她还未得家信。她在东线,我们这里是西线。顾均正上月寄来《家》和《秋》的新契约,我已签字寄回。两书各印一千五百部。国煜结婚的确是好消息。我忙,不给她写信了。祝好!


金 五二、七、五(1952.7.5)



多看,多听,多走,多写


巴金多看,多听,多走,去到平壤、开城,到各军参访,收集英勇将士的故事,下到连队与战士们同吃同住,潮湿的坑道洞子常常作为他的宿舍,听到振奋感人的事迹他就去寻找当事人采访。他写下了许多感想,也累积了无数的写作素材。以下是他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一天。


六月二十九日(星期日)  


在床上就听见说洞内淹了水。孙佳林同志舀水泼出去的声音也恍恍惚惚地听见了。晨七点起,小雨未停,先去极干净的坑道厕所。七点半营部送饭菜来,饭后去营指挥所,见到王副教导员和参谋长,听见参谋长给前线连队通电话,知道打死了两个敌人。听王副教导员谈营里的一些好战士的情况。团政委来了,说张处长等已去一五九高地参观前沿阵地,他曾去三连找过我们。我们决定去一五九高地。政委叫人送我们去八连并给八连徐连长写一信要他带我们去一五九。

去八连路上因小雨打湿眼镜,看不清路,跳下交通沟时脚一滑跌了一跤,相当重。不过我还有力量支持下去,站起来,就继续往前走。到连部见到徐连长,休息一刻钟便出发去一五九。路上过一个水沟,把鞋袜全弄湿了。后来孙佳林同志又背我过一河沟,以后走交通沟,经过好些泥荡,又爬过山。到了一五九,在连部休息一会,看了几个工事,徐连长在机枪掩体里对我们解说了防卫一五九高地的经过。看过工事又回到九连连部,孙处长们也在看工事,他们比我们后来,因为他们在路上多休息了一阵。徐连长坚留我们到八连连部吃晚饭,我们无法推辞。

四点半到连部,吃完晚饭已五点半,连长还拿出缴获的吉士烟待客,又拿出火盆给我们烤裤子袜子。五点三刻动身回连部,细雨未止,到三连炮排宿舍时已全身湿透。丁克同志也赶来了。我把湿衣换好,休息一刻钟,和魏巍同志商量明天开座谈会的事情,又听孙佳林同志谈了刘广子和张渭良的英雄事迹,很感动。十点一刻睡,失眠,十二点后睡。

巴金与志愿军战士合影

这种日子艰苦而又寻常,几个月后巴金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在《赴朝日记》中经常有这样的记载,如:

八月二十四日(星期日)  

昨晚九点后洞塌下一块,赵国忠一直担心会堵死在洞里。起来到洞外看了一下,不久有一位战士拿了手电过来看了一阵。大雨不止。“明天不知会怎样?”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今早五点钟后洞口砂土又塌下几大块,赵国忠在嚷着,我讲了他几句。五点三刻起来。就用被雨水打湿了的脸帕揩了脸,喝着昨天剩下的冷茶,念起俄文来。八点钟通讯员给我们送饭来,第一次吃高粱米饭,觉得并不比大米难吃。雨时大时小,一直没有停过。洞口的土不时地一块一块往下落,洞子里也浸进了水。赵国忠挖了个洞眼积水,时时听见他在抱怨。

午睡一小时,起来看朝文,四点雨止,在洞前空地上吃晚饭,看队长、指导员翻杠杆。正、副队长召集排长们谈话,我也旁听了。接着营正、副教导员来,谈了几句话,他们也主张我住洞子。傍晚副队长来要赵国忠去看房子,赵去看了回来,我不愿意搬过去。赵颇不高兴。雨住了两小时,六点前一刻又下起来了。七点写日记,念俄文。八点一刻熄灯,赵睡着了。

我留心洞内的水,每二十分钟一次把积水用小面盆盛着倒出去。洞口的土不断地往下塌,洞内的土也开始小块小块落下。副指导员、副连长都来看过。一排长来在洞外要我们点灯,我说没有油。等一忽儿他来把灯拿去,盛了油送回来点着。过一阵通讯员又拿来一罐油。副连长又叫岗哨站在洞子的甬道口,在甬道口上支起雨布。这样过夜,随时望着洞口,免得土塌下来堵死洞口,没有人知道。我在床上想着阵地生活,听见土落下的声音,听见滴水溅水的声音,也想到洞子塌下的事,想到自己的家的时候也有,但更多想到战士的生活,对战士的心情好像有了更深的体会。到十二点以后才睡着。

而采访英雄人物更是他工作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九月三日(星期三)  

在连部见到副连长李平,在洞内坐了一会儿。他叫人找了八班长来,谈了好一阵,也许有一个钟头,先要八班长对连部和三排长提意见,八班长没有意见,他就说出八班长的缺点,要八班长向排长检讨。然后又告诉八班长管理一个班和执行任务的一些办法。他讲到五次战役中的艰苦和八班长作战的勇敢,又讲到现在的供给情况和祖国人民的支援。讲得头头是道,入情入理。八班长走后,我问起他的过去。他说是热河省人(青龙县?),二十六岁,扛活出身,父亲被逼病死,四七年参军,当通讯员,不识字,但从一个指导员学到不少东西,指导员常常念书给他听,指导员负伤(右臂)不愿做敌人俘虏,开枪自杀,由他夺下枪救下去了。谈了一阵,我觉得他的品质很好。

巴金也常在阵地前沿观察战况,了解战事的发展,这些见闻都被他用在了后来的作品中,作为真实环境描写的一部分。

九月十九日(星期五)  

先去一五二口径炮阵地,在那两个阵地待了一个钟头,五点前到七九·九高地。赵文进师长、陈亚夫政委、陈主任、黄部长、阮参谋长都在那儿。五点二十分开始打炮十分钟,过后就看见爆破铁丝网的火光两三次。看见绿色信号弹一发,这是敌人的信号弹。接着看见一发红色信号弹,我军开始冲锋,一分钟即突破前沿,发出二发红色信号弹,过九分钟即发出三发红色信号弹,表示占领了阵地。以后一直没有看见撤出阵地的信号弹。从电话中知道敌人进入地堡抵抗,向外投掷手榴弹,打了好久,又听说敌人开来一坦克。只看见敌人打过来一些空中炸的炮弹。一直没有解决敌人的消息,赵师长劝王政委回去,我们都回去了。离开临时师指挥所时已过了七点,夜相当凉,师通讯员送来一件大衣给我披上。坐陈主任车回住处,见到房东的哥哥开城李市长,他到我房内谈了一阵,他会讲些中国话。他走后我把反细菌战公开信重写一遍,写完,十点后睡。


1952年间,巴金在朝鲜工作生活了七个月的时间,边采访边写作,写了十一篇文章在国内先后发表,汇集成《生活在英雄们的中间》一书。

以下选摘巴金当时写作的文章片段,供读者赏阅。


朝鲜战地的春夜

下了一天的雨,到傍晚,天晴正了。夜幕落在整个山上。起先还有几缕灰白烟从近处大厨房的烟囱里冒出来,后来它们也消散了。夜色越来越浓,只有山下开阔地里几块水田和水荡在发亮。从那里送过来鼓声似的蛙鸣。空气凉爽、新鲜,这是朝鲜战地上的一个平静的春夜。

在不远的地方响起了歌声。年轻的声音唱着《王大妈要和平》。起初是一个人在唱,后来两三个人一齐唱起来。歌声刚刚落下去,接着就迸发出快乐的笑声,几个人用不同省份的口音在讲话。后来话声也听不见了。我这时才注意到在另一个坡上也有人大声讲话。我留心去听,只听见在说某某同志怎样。我知道是在表扬一个同志,是战士们在开会。

我在山头站了好些时候。我听着传到我耳朵里来的一切声音。这些声音对我已经不是陌生的了。我想着,想着,我想到了先前我坐在洞子里矮桌前面在日记本上写下的几句话:“营参谋长看见洞口塌了,马上叫了班长和几个战士来,他自己先动手,花了三刻多钟的功夫冒着雨把土铲走了,又在洞口支了两根木柱。几个人浑身湿透了,脸上还带着微笑。我真愿意多看这些年轻的、健康的、淳朴的脸。”最后的一句不仅写出了我当时的心情,也写出这一个半月来我的全部的感情。这一个半月来在朝鲜的土地上,就是这样的脸给了我更多的温暖和更大的勇气,也就是这样的脸鼓舞我走了更多、更远的路。我在每个地方都看见这样的脸,每张脸都用亲切的微笑来接待我。这些脸对我已经是很熟的了。我好像很早就认识他们。我指的是志愿军的战士,祖国人民称他们做“最可爱的人”,他们的确是最可爱的:不仅他们的内心,就是他们的面貌也可以打动人,吸引人。

在夜色笼罩的山头上我想到志愿军战士们的笑脸,我的脸上也浮出了微笑。炮声突然响起来,接着是一个吹哨似的声音,然后又是一下巨响,好像炮弹从我头上飞过落在山沟里一样。其实炮弹并没有打过山头,它在我背后山下面就爆炸了。可能有破片落在这附近。我把板门店停战谈判会场的那股圆柱似的探照灯光看了两眼,探照灯光映在我的眼里已经很淡了。我往下走十几步,到洞口小小平台上去看那个年轻的岗哨,他仍然挺起胸膛站在那里。我走到他面前,第二个炮弹又打来了。他看见我,脸上露出了笑容。“敌人又在打炮了。”我说。他带笑答道:“敌人今天休息了半天,现在又忙起来了。这两天还算打得少一点。其实他就是把山头打平了,也毁不了我们的工事,何况他们就没有一炮打到这座山上来过。”我们这样地谈起来。但谈不了几句,话题就转到祖国的建设情形上面了。在朝鲜前线,敌人炮弹的威胁下,战士们时时刻刻在想念祖国,他们尤其关心祖国的建设。有一天早晨我走过一个小坡,坡上一个战士跟我谈话。他的第二句话就是:“祖国现在建设得更好吧。”又有一次我和一个战士闲谈,他说到“等我们回到祖国的时候,祖国一定建设得好得不得了”。我便问他:“你想祖国吧?”他笑笑,说:“想。”我再问:“你想回国吗?”他摇摇头:“不想。没有打退美国鬼子,没有消灭敌人、完成任务,我不想回国。”接着他又说:“祖国人民对我们太关心了,祖国人民对我们太好了,把最好的东西都送到我们这儿来,我们只有努力消灭敌人来报答祖国人民。”


起雷英雄的故事

我们几个人同时坐下来。他坐在我的对面。我望着他,不觉想起了他那个班里战士们的谈话。“好,我谈吧,”他对我们笑了笑,就开始谈起来。他在我们中间就像跟一些熟人在一起,他谈得很自然,没有一点拘束,但是朴素、谦虚,就像在谈一些极寻常的事。话讲得快,却又十分清楚,声音里有感情。有时候话触到他的内心,我觉得他的眼睛里闪起了泪光,但是他并没有流泪,连嘴角的微笑也没有收起。

他对我们谈他的过去。他谈到他小时候在甘肃省他家乡地主家里放羊,过旧历年地主家请客,他端酒打碎了杯子,挨了打让人赶出来。过去的痛苦太多了,他不愿意回想它。他参加抗美援朝来到朝鲜以后,朝鲜人民的灾难激动了他的良心。面对着无数的断墙颓壁,他发过誓要替朝鲜人民报仇。但是在他跟着部队突破临津江以后,他还没有参加大的战斗,就让敌人的飞机炸弹炸伤了左脚。他还记得他躺在担架上让人抬着经过一个地方(他说,大概是九化里吧),在一个朝鲜老太太家里休息。老太太做饭给他吃,当他是亲人一样地照料他。那个时候,美国飞机活动比现在厉害,天一明,他就给人抬到山上去了,是一个同志和老太太照料他上山去的。就在这一天,老太太的房子中了炸弹燃起来。他们下山的时候,老太太的最小的女儿,一个十三岁的姑娘,已经烧死在房子里头了。老太太疯狂似地嚷着哭着,直往火里扑,人没法拉住她。“我爬进去,她衣服都烧着了。我拉她出来。她起初还在挣扎,后来她知道是我,知道她一动,我伤口就痛,她便不动,让我抱住她拉出来了。我走的时候,她拉住我的手哭着不肯放,送我走了几里路,她要我养好伤回来的时候一定去看她。那是四月底的事,可是等到我九月里回到部队来,我却没法看到她了。”

说到这里,姚显儒同志停了一下,他那流畅的话语忽然中断了。他埋下眼睛。我望着他,吐了一口气,我想把压在我心上的东西吐出来。这时有一个同志过来说:“姚显儒向志,你休息吧,不要讲了,你昨晚上才发过疟子。”我接着说:“那么以后再谈吧,反正以后还有时间。”“不,我不累,”他抬起头来说,“现在不要紧。我谈,我就谈。”他的感情升高到这个程度,我们没法阻止他。在那诚朴的农民的脸上,我注意到一种使人感动到流泪的表情:深的爱,深的恨,深的感激,深的怀念凝结在一起,给他的朴实的面貌增加了一种搅动人心的光辉。我知道这时候在他的眼前还晃动着那个白衣白裙的朝鲜老太太向他摇手告别的身影。

“听说你在起雷以前,晚上常常睡不着觉,连长还找你谈过话,是吗?”一个同志问道。

“对,”他点点头,嘴角上又现出了微笑。“以前听说侦察连的同志出去摸地形,踏响了地雷,挂了花,又听说有别连的同志起地雷碰响了,吃了亏。那个时候大家拿地雷没办法,我也为这个事情发急。我想我们就会让这些小小的怪物制住吗?想来想去,晚上总睡不着。”

我早就知道这桩事情。那个文工团的同志对我讲过他晚上睡不着觉,常常起来在外面走,有时间他就去望敌人埋地雷的那座山,研究地形。连长知道他睡不着觉,以为他有什么问题,找他谈过几次话。他虽然没有对连长讲出地雷的事,但连长知道了他的思想情况,也就比较放心了。

“二月十二日那天晚上我们小组出去侦察出击敌人的道路,连长对我说:‘八班长,你要爱兵啊,敌人埋得有地雷。’我说:‘连长,你放心。’我心想,我正要找那个吃人的怪物。”姚显儒同志笑着说,在他的脸上我看到了愉快的表情。“我们晚上出去,等到天亮,敌人也没有来。我跟张振江在一块儿。罗兆财、路世文他们掩护着我们。那天飞着小雪,我在前头走,我首先发现地雷。我知道就是那个东西。它就放在地面上,铁丝拴在撞针上,铁丝很细,跟细线一样,白天也看不大清楚。我轻轻地挨到铁丝,看看那个怪东西,心想:我不惹你,看你拿我怎样!你想吃我,我就躲开你。我躲开它走了两步。心想:不对,我不惹它,别的同志会吃它的亏。我先在这里作个记号,回头再来解决它。我想想这也不对,要解决它就得早解决。我回头叫张振江找绳子来预备拉响它。张振江问我什么事。我说:‘我找到了吃人的怪物,我不让它吃我,我要先惹它。’张振江说;‘班长,你不要拉响地雷,会暴露目标啊!’我想,张振江说得对,不能拉响它,可是总得想办法制伏这个怪物。我们不能够让它吓倒。敌人会安它,我们就会起它。总得有个人来起它。心想:我等了它好久,今天碰到机会,不能白白放过。我睁着两只眼睛望着它,心想:你这样一个怪物,我就对付不了你?我又想:人家刘光子一个人活捉六十三个俘虏,我姚显儒就不能制伏一个地雷?我越看越着急,难道我还怕死,不能为祖国、为人民立功?不能给朝鲜人民报仇?我有了主意,叫张振江站得远远的,小心看着我怎样对付这个怪物。我说:‘要是我牺牲了,你要接受我的经验,另外想办法来解决它。’”他拿起洋磁茶缸喝了一两口水。我看见他额上冒出了好些颗汗珠。我感动地说:“你累啦,休息一忽儿吧。”“不,我不累,”他接下去说,“我用嘴咬断铁丝。我小心地端起地雷,慢慢走回到我们交通沟口放下来。我叫张振江好好看着我,我什么也不想,一心望着面前这个东西。我要惹它,心想:要是碰响了它,我马上把它推下沟里去。我试一下,轻轻地把撞针向右边一转,它动了。我有了信心,接着再转它一下,一共转了三下,就把撞针取下来了。接着把雷管也取下来了。心想:我把你老虎的爪子、牙齿都弄掉了,现在还怕你吗?我高兴地抱起它,我说:‘张振江,你看着,我把吃人的怪物制伏了。’我用力朝地上一扔。什么事也没有。我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当天我就起了十二个平台雷。我还起了三个挂在树上的照明雷。张振江要我教他,他马上就学会了,当天也起了三个雷。以后别的同志也学会了。别的单位的同志也有起了地雷的。我也到别的单位去做过报告。大家都学会了起地雷。我们军里一共起了五万七千多个地雷。我们把敌人的地雷埋在我们阵地前面,有时候还把它埋在敌人阵地上,让敌人自己去碰响它,吃它的亏。”

姚显儒同志用手帕揩掉额上的汗珠,又端起茶缸喝了两口水。他默默地望着我们,好像在说:我知道的我全讲了。这全是很寻常的事情,恐怕不会叫你们满意吧。

我感动地望着他这张带着谦虚表情的长方脸。他的英雄事迹中所表现的非凡的勇敢和智慧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坐在他的对面,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朴实谦虚的人,过去的放羊小孩,破了敌人的地雷阵,战胜了美帝国主义者所夸耀的近代武器的威力呢?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中国农村里出来的战士用生命来表现他的恨,证实他的爱,替朝鲜人民报了仇,为祖国人民立了功呢?我听见人说,他受勋回来,只想马上回到他的班里去。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他想回到他的岗位上去,回到他的战士们中间去。作为中国人民志愿军的一分子,他得继续守住他的岗位,他得继续守卫着祖国人民的幸福生活,保卫着朝鲜人民的独立和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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